山洞裏一瞬間是窒息般的沈寂, 只有火苗簇動的聲音。江橋更加猛烈地折騰著那個箱子，拳頭砸出了血，在玻璃上蹭出一道道觸目驚心的紅色。

唐修黑眸深得仿佛能將這個時空都吸進去，他盯著韓楊，“你說什麽，燒幡？”

韓楊狂恣大笑，“想得到今天嗎？和我擺老祖宗臭架子的時候想得到今天嗎？集魂幡, 萬年的陪伴萬年的功勳，行走在世間的一切記憶和歷證，讓它陪著你這把早該爛臭的老骨頭, 永遠消失吧。”

唐修沈默不語，韓楊笑道：“你還有八十秒決定。但我勸你盡快，我爬上去輸入密碼停止設備也需要時間。”

黑眸依舊沒有情緒，除了深不可測, 沒有任何感情|色彩。唐修看了韓楊一眼，而後回頭看著高處的水晶箱子。

江橋大概幾天沒刮胡子了, 看起來有些憔悴，他脫力般跌坐在地上，背靠著箱壁，手背指頭骨節全都破了, 血蹭的手上身上全是。

唐修突然覺得有點恍惚，一晃是千年前他背著集魂幡踏遍山川，一晃又是去年那個很炎熱的夏天，他從公司人事處出來, 電梯門打開，那個原本打著電話卻在看見他後眼神一瞬間失神的男人。

這面幡是他存在於世間萬年的歷證，而那個男人，曾經在漆黑的房間裏把一把匕首塞給他，用情而失落地說道：“我是真的愛你，我很愛你。”

集魂幡已經嚇得失了智，唐修心底一動，那幡就像是洞察了主人的想法一樣，竟然松開了唐修的胳膊，開始拼命往後飄。

唐修伸手抓住了它，死死地抓住了它。

“六十秒。”韓楊輕快地說道。

集魂幡嚇得崩了，一會想要逃一會又猛地收緊，箍著唐修的胳膊。唐修其實能猜到它的心情——明明說好了是彼此萬年的唯一的陪伴，世間最重要的東西……

他低聲道：“江橋說到頭來還是個凡人，我們存在於世間的使命是維護凡人世界的秩序，如果因為我們的紛爭而反過來連累凡人性命，你和我，都是白白走了萬年、有愧於天地的罪人，你明白嗎？”

老祖宗勸說的聲音很低沈平和，然而集魂幡卻已經聽不進去話了，第八十一魂格中心的圓形圖騰早已縮成一點，金光消失，那個圓心比血色更濃郁。

唐修低聲道：“對不起，這是必死的局，我想不到有什麽退路。但我會陪著你，無論存在還是消失，集魂幡和集魂者，永遠都在一起。”

那雙低垂下的黑眸中的無力和難過，是連集魂幡都萬年不曾見過的。

“四十秒。”韓楊走到箱子正下方，揚揚下巴催促道：“老祖宗快點做決定啊，我最近身手不太靈活，不知道能不能爬上去啊，搞得我都有點緊張了。”

唐修擡眼看著他，“你承諾的要做到，不然即便我唐修消失在這茫茫世間，我的執念——必將讓你生死萬劫不覆！”

山洞兩側的火焰忽地一下熄滅，而後虛弱地燃起星星的一點。韓楊楞了一下，如果不是現在局勢全在掌控之中，他幾乎要真的被嚇住了。他頓了頓後哼了一聲，冷笑道：“你確實算是個人物，可惜了。”

唐修黑眸從他臉上掃過，擡頭看著江橋。

隔著一道透明的箱壁，隔著不過幾米的空氣，江橋的眼眶一點點紅了，血絲充滿了那雙平日裏嬉笑怒罵快意滿滿的眼睛，他的眼神聚焦又虛焦，難以置信地看著唐修，只能一下一下地拍打著玻璃壁，搖著頭。

“抱歉我不能讓你成為集魂者了……不過你也說過，如果沒有我，你要那永生有何用。”

唐修垂下頭，摸了摸自己的集魂幡，低聲道：“如果他不守信，我也已經盡力了，你不要怪我。”

山洞裏安靜了兩秒鐘，而後老祖宗猛地擡起頭來，黑眸深處是噴薄欲出的淩厲和狠決，他抓著集魂幡，像是拖著拽著似的往山洞巖壁邊上走。

集魂幡發出如狂風哀嚎般的聲音，那種慘烈響徹了山洞，震得人心顫。

“我會陪著你，你不要怕。”唐修低聲道，他最後看了一眼自己的集魂幡——黑為邪，白為正，紅為集魂者，亦正亦邪。

這個老東西，陪了他一萬年。可那又怎樣？說什麽萬年歷證，和箱子裏關著的人比，好像都變得有些虛無縹緲了。而真實，真實的感覺應該是江橋把廚房搞得烏煙瘴氣，然後一邊甩鍋給小小修，一邊掏出手機點外賣的畫面。

唐修突然想起靈鶴前輩曾經說過很多次的，不要動情，不要動情，不要動情。

不聽老人言，果然……

火苗舔舐到了集魂幡的一角，火焰迅速在集魂幡上竄開，山洞裏充斥著集魂幡撕心裂肺的聲音，灰燼從第一魂格開始順時針一寸一寸蔓延，唐修開始感到疼痛，像是有什麽針在他腦子裏用力地鉆攪，他深吸一口氣靠著山壁，撐著意識不讓自己倒下去。

一萬年前的洪荒裏，他做集魂者的第一年，前輩告訴他：遠古大神盡數仙逝，世界上馬上就要出現新的主宰者，他們要等待。

五千年前剛剛建立世界的人類還處於無止境的戰亂中，他把一個孩子從喪心病狂要吃掉他的親生父親手裏奪下來，第一次殺了人。

兩千年前，他替帝王暗殺當時世人皆以為其忠良的佞臣，挽救了兩省數萬名百姓免遭其剝削。

畢竟是走了萬年的人，這雙手從來不是幹凈的，但唐修卻沒有想過，有一天，他會對自己的集魂幡下手。

說不出是心裏疼的多一點，還是身上疼的多一點。黑眸盯著集魂幡一寸一寸變為灰燼，愈發空洞了。火苗舔到第七十五魂格，無數魂絲釋放而出，唐修回頭看著韓楊，平靜道：“你的承諾呢？”

韓楊笑道：“行走萬年，怎麽還是這麽天真呢？”

——倒計時10

唐修卻沒有什麽意外，他低垂下眼，沒有再說話，甚至沒有擡頭看江橋。

其實他心裏知道，韓楊信守承諾的概率很低很低。

但他只是覺得，不管怎麽樣，這都是他對江橋的一份責任。無論賭不賭的贏，起碼，這算是他給他的態度。

火焰終於舔舐到了第八十一魂格，黑眸空洞地看著那裏，卻見第八十一魂格紅光愈發濃郁，紅光包著火光，燃燒很久，集魂幡卻也沒如想象般終於化作灰燼。

身後的計時器突然響了兩聲，唐修整個人後背僵住，他抖得厲害，不敢回頭。

萬年了，他以為他不會怕。

原來人皆有恐懼，心裏有了牽掛，就有了軟肋。

——然而想象中的韓楊得意的笑聲卻沒有響起。第八十一魂格的紅光濃烈得愈發刺眼，腦子深處的疼痛仿佛消失了，集魂幡的哀嚎不知何時也停了下來。

唐修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。

這個魂格燒的時間是不是有點長了？

他猛地回頭看向空中，計時器已經關閉，神經毒素早就打進了箱體，可是江橋依舊坐在地板上失神地看著他，看起來……並沒有什麽異樣？

唐修心裏突然閃過了一個想法。

仿佛應驗般，巖壁上的火焰倏忽間熄滅了，那吟唱萬年的集魂幡消失無影無蹤，一個東西掉下來，砸在了唐修腳上。

唐修彎腰把它撿起來，那是一面旗子一樣的東西，繞著軸桿卷著，材質摸起來有些粗糙，設計古老，但卻沒有什麽陳舊感。

唐修手輕輕顫抖著，緩緩把它展開。

九九八十一魂格，四十縷白色人間善，四十縷黑色人間惡，以及第八十一縷紅色象征著集魂者的圖騰。

那裏有一枚，小小的，金色的六芒星圖騰。代表著一切新生。

唐修突然明白了。椒圖大神銜環而死，環代表圓滿，也代表圓滿過後一切歸零。而新生的希望，就是從圓滿歸零中得到。

喚醒傳承者的儀式真真正正是這祭壇，獻祭的就是前輩已成圓滿的榮光。

燒幡，既是毀滅，也是新生。

唐修猛地回過頭，隔著方寸空氣和那道沾著血痕的水晶玻璃，江橋有些似懂非懂的眼神正看著他。

小心翼翼的，像是有狂喜，卻又難以置信。

老祖宗突然笑了，眼眶泛紅，他握著江橋的集魂幡站直，回身看著崩潰失控的韓楊，輕聲道：“那麽我想，你是時候給自己選一個死法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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